文=叶阿七
画=马桶
编者的话
做故事长沙这个公众号以来,很多朋友问我是不是有一定的绘画功底,我说基本没有,只是小时候在青少年宫学过两年国画而已。
从那个时候起,就流行让小孩子上各种兴趣班了,书画、音乐、跳舞、奥数等等,说是“兴趣班”,其实大部分小孩子并不是真正的感兴趣。或者,即便真的有兴趣,到了五六年级,为了考上一个好的初中,自然也就把这些兴趣荒废掉了。
我就是个典型,一直到三十多快四十岁,又才重新拿起画笔(被逼无奈,自己画插画省钱)。
最近看到新闻,说正在拆除重建的长沙市青少年宫大概10月份就可以重新开放了。
那么我们来怀一下旧吧,今天是一个又漂亮又有才的长沙妹子写的文章,回忆自己小时候在青少年宫学画的往事,非常有趣,看得我好开心。
老人都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于是,自从娘老子发现天生猫弹鬼跳的我唯有画起画来陀螺 *** 不转能一坐两个多小时以后,就认定我是马良再世,不顾出身军人家庭没有半毛钱艺术细胞的我爷(yá,长沙话中指父亲)的反对,在我五岁那年把我送到市青少年宫学画,希望我将来哪怕不是块读书的料,至少也有一技之长能养活自己。保不齐在弥留之际还能留个画家的美名,改良一下我叶家人的艺术基因,光宗耀祖一把。
事实证明,我娘极其有远见,虽然我并没有走上艺术生的道路,但是这些年兜兜转转机缘巧合都没能离开这么个圈子,估计将来也出不去了。
当然,这一切的一切,还要从我梦开始的地方——长沙市青少年宫讲起。
位于中山西路的长沙市青少年宫
青少年宫位于中山路和又一村巷的夹角,旁边有条专卖画具的教育街,扒手特别多。青少年宫正门开在又一村巷,后来我大一些的时候就在中山路上开了个偏门方便学生家长接送停车。
自从开了偏门之后,我总是拉着大人从又一村巷绕过正门走偏门进去,我娘问我原因,我不作声。其实是因为青少年宫正门进去几步路就是电影院,隔三差五的就放恐怖片,周围高楼也好,小商铺也好,时时刻刻密密麻麻贴着整版墙面的电影海报,我从小记性就好,看到恐怖海报会整晚睡不着觉。
后来有一天心情好跟我娘坦白这个事,我娘一脸不屑的骂我作。
那时候青少年宫的绿化做得是真好,里面也没什么特别高大的建筑,住在附近的老口子们经常在里面乘凉散步,有闲心还可以喂喂草坪里的鸽子,带崽捞捞鱼套套圈打打气球;还有好几个露天茶室咖啡馆,小白领周末喜欢来这里约个会办个公,顺便多接触下细伢子,培养培养自己养崽的耐心和爱心。
青少年宫里面有两栋上课的楼,靠北的一栋叫培训楼,专门教美术;靠南的一栋就是活动馆,是小杜鹃艺术集团的大本营,里面不仅有办公的,还有计算机、外语、美术、舞蹈、播音主持等等各种培训。
活动馆
最开始,我在培训楼学儿童画,路过活动馆的时候就在想,这栋楼里面怕是有几千百把万学生,个个都要在这里交报名费,真是有钱。
有次我画纸用完了,临时跑到活动馆二楼卖画具的小窗口去买,结果价格比隔壁教育街翻了两三倍,气得要死,下楼的时候还瞟了一眼招生办公室,心里哇凉哇凉的,唉,以后我要是能搞少儿培训就好了,怕莫是要赚肿。
从五岁开始我就雷打不动风雨无阻的去青少年宫学画。每个礼拜六下午,一下午两节课,两个半小时,中途休息二十分钟。有时候是我爷送我,有时候又是我娘把我送过来。
看到老师正式上课了,他们就到大厅里和别人的爷娘坐在一起扯卵谈,讲讲自己屋里崽上了什么二课堂,聊聊最近工作上老板又何什结筋,扯到没话了就跑到教室门前踮起脚尖,隔着小小的门窗洞看看崽伢子有没有认真画画。
碰到两口子都没事就一起陪我上课,把我对教室里面一甩,就挤进电影院门口高举着棉花糖和饮料的长龙中,和小年轻们一起排着队去看电影。
后来,中山路红色剧院旁边开了长沙市之一家肯德基,爷娘发工资的那一周就会带我过去吃儿童套餐打个腰餐,吃吃喝喝还有玩具拿,比过年还要开心。每周六下午四点还有肯德基的漂亮姐姐在店门口教跳舞,我出得众,把嘴巴一抹就跑去跳,想方设法的争当小老师,就为了多拿几个奇奇贴纸和荧光卡片,回头向院子里的小伙伴炫耀。
正在重建中的青少年宫 图片来源:《潇湘晨报》
说回学画往事,班上三十来个人,两人共一个桌子,抽屉比一般的课桌抽屉厚一点,方便放画具,水彩水粉油画棒、宣纸卡纸美工刀、国画版画拼贴画,每个人都是大包小包的来,又大包小包的走,确实是有点麻烦。
绝大多数报班上课的伢子都不是自愿的,大都是被家里左哄右骗撮过来的,正是猫弹鬼跳的时候,怎么可能老老实实上这么久的课,把 *** 都坐穿?妹子倒还好,基本上自己还是有点兴趣,加上性格也本分些,上课态度认真端正。
于是,班上的妹子和伢子总是水火不容,伢子坐不住,一节课还没完就拿妹子画具抢妹子的画,想方设法的撩人逗乐;妹子又烦又没辙,抢也抢不过,打也打不赢,气急了就哭,只要有妹子一闹起来,课就上不下去,必须中场休息,搞得大家都很烦。
本来座位是先到先得,后来老师只好排了个座位表,把喜欢聚众闹事的统统支开,自此天下太平。
青少年宫里的雷锋像
我的同桌恰好是和我住在一个院子里的小伙伴,肤色黝黑,牛高马大,人靠谱又土豪,有好些只用一次的画具,我舍不得买就找他借,他有求必应从来没对我甩过脸,沉稳友善得可怕。
他上课也画,课间也画,从来不跟老师走,自己画自己的,不闻不问班里的闲事,不交朋友不聊天,遗世而独立。
我不好意思问人家名字,就叫他大侠,他也懒得跟我搭腔,就随口称我女侠。一开始我还怀疑这货搞东搞西装神秘的,画画到底行不行啊,后来交作业才知道,人家一张画撑死画二十分钟,一画一个A+,果然是在下输了。
等到跟他稍微熟络一点,我问能不能看下他的画,他顺手把刚画过的稿子递给我,我仔细看了两眼,觉得似曾相识,像我当时死忠的本土少儿读物《小溪流》A卷里面的画风。我说起这事,他头也没抬,告诉我,那就是他画的。
我瞬间像被电打了一样,任督二脉都通了,鸡皮疙瘩从脚起到了脸上,久久不能平息。
陪伴很多小朋友成长的《小溪流》杂志
大侠的存在简直是我幸福童年生活的一大阴影,每个周六准时准点笼罩在我头顶上空,给原本把画画当作一大乐事的我带来沉重的生存压力。天哪,既生他何生我啊,人和人之间的区别,怎么好像比物种和物种之间的差别还要大!
从那以后,大侠在我心中的形象比起他个人的胚子伟岸了一倍,每当我想咋咋呼呼释放天性或是偷懒 *** 发呆转笔的时候,心中就有一个声音站出来喊应我——要玩就去别的地方玩,不要打扰大侠画画!要是一不小心就成为了别个璀璨艺术家之路上的绊脚石,那你就会抱憾终身、死不瞑目、遗臭万年唻!
当然,细伢子就是细伢子,难免有些花花肠子,虽然大侠已经被我奉为精神领袖,但是每次作业讲评我都拒绝把画和他的摆在一起,其实不仅是我,班上根本没有人愿意把画摆在他旁边,相形见绌这个道理自不必教,自尊心这个东西更是人人都有。
于是每到这个时候我们就发跳不起来了,全都屏息凝神坐等老师亲自排画,暗自祈祷自己不是今天的背时鬼。
等到我七岁半,儿童画培训班终于玩不出花样结了课,带了我们两年半的那个温柔如诗、人美如画、比亲妈还甜的女老师也终于十月怀胎准备临盆了。
最后一节课上,我跟大侠扯起谈:“你猜洪老师会生个伢子还是妹子?有个长得咯好看、性格又咯好的娘,她屋里崽怕莫也是前世积了德咧,你讲是不是?”
大侠特别不屑的瞄了我一眼,连笔都没有停:“那就不见得唻,我们是给她钱赚的,她崽是要化她口袋里的钱的,你讲她会对哪个态度好些?”
我正摇着椅子靠背,差点摔个狗吃屎,原以为大侠是个愣头愣脑的画画鬼才,没想到啊,居然还有这么一手。
所以说,人就是这么捉摸不透,不仅是大侠,我也是。有课上的时候,嫌耽误自己周末出去玩,没课上了,又反倒是心里空落落的,宅在家无所事事。虽说素描更好是从九岁开始学,但我娘怕我在家里闲到发霉,八岁一到就给我报了班。
这一次,为了表明对我的支持和厚望,我爷特意跑到五一路文化用品商店花重金给我买了个有斤把重、相当扎实的四开画夹,那个时候我身高也就一米四几的样子,偶尔没人接送就背画板提画箱自己跑路。影子投在地上只看到一张大板上面伸出半个头,下面两条鸡把子脚步履蹒跚,尤其是天气不好的时候格外凄凉,从教室走到公交站十五分钟的路程还带着喘,想想就心酸。
我外婆说细伢子一天一个样,真是没错,素描班里八九岁的同学就是和之前五六岁时候不一样,说不清到底是人长大了就懂事了沉静了,还是因为画室窗帘紧闭、白炽灯和写生灯的光亮远不及日光温厚,又或者是教素描的男老师刚从美院毕业尚且有些拘谨,总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清冷的距离感。就连像我这样羊五六成的人也自觉不多说一句话,生怕惊扰了周边石膏像的午觉。
画累了就去门口削铅笔,顺便呼吸下新鲜空气,又看一眼隔壁儿童画的教室,好生羡慕啊。以前讨厌的油漆笔里香蕉水的味道,似乎都比4B铅芯的气味更加香甜;美工刀在丙烯颜料和画纸之间刮擦的声音,也比炭笔排线条的沙沙声有趣得多。
啊,当时年仅八岁的我,竟然像大人一样,怀起旧来。
画完一年的石膏静物,全班搬到活动馆,开始学钢笔速写。这时候带我们的,是个常德口音大腹便便的男老师,每节课都淘来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给我们当画具,今天拿双不知道从哪里捡的九十年代末的滑板鞋,明天又提着个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解放包,有时候图了撇把门口的垃圾桶搬进来就让我们围着画,有时候又极其讲究把家里的唐三彩扛了过来……前前后后画过不下四十种没上过教科书的东西,后来估计是找不到可画的了,干脆抽张椅子坐在教室正中间,理理肚皮处衣服的褶子,翘着个二郎腿让我们画他。
印象中,这个老师操心重,性子直,一起上课的有好几个正好小升初,家长想请他开开小灶备战特长生考试,他张嘴就说人学习态度如何、天分如何、将来要真走这条路又该如何,全操心人家远大前程去了,一句补习的事都没提。
我在旁边听他们叽叽喳喳,暗暗夸这老师真是业界良心,谁知道人家家长压根不买账,嫌他话太多,最后找了美院的在读学生搞家教。
虽然这老师喜欢搞事——比如,叫我们去天心阁写生,结果买了门票坐在城墙边上画外面拆迁的沿街门面;喊我们到烈士公园采风,然后集体踩船上湖中岛去画青山桥——但是打句良心讲,我个人还是挺喜欢他的,毕竟我迟到那么多次他也没在评画的时候给我穿过小鞋,确实是宰相肚里能撑船,表里如一。
青少年宫里的刘胡兰像
计划赶不上变化,还没来得及好好学色彩,学校就给我们五六年级的人安排了小升初集训,我礼拜六的美术课自然要向正课低头。于是,我的马良之梦在十一岁那一年含恨夭折,被淡忘在了基础教育的重压之下。
值得庆幸的是,生活的维度向四面八方蔓延,我不只有画画这么个兴趣,也不只有青少年宫这个地方承载着我的童年时光,但是只要一想到与之相关的一切:门口的章鱼小丸子、正门对面的无骨鸡柳和又一村的春卷、公交站旁边小推车里的烤红薯、不远处台北豆浆的红豆汤圆,还有中山路和建湘路交角处的射手座美少女 *** 等等等等,缺一不可又独一无二的拼凑成我一生一次的童年,便感到无比宽慰。
前几天路过先锋厅,看到新修的青少年宫洋不洋土不土,好像比中山亭还要高,也不知道里面雷锋和刘胡兰的雕像还在不在,被护栏圈着的四方草坪还在不在,正门大道上的两排彩旗还在不在。
当然,在这个见证着成长的地方,物质的变迁显得无足轻重,唯一永恒的,便是藏匿在灌堂风里,只属于这一方人的无数个春夏与秋冬。
作者简介:叶阿七,90后,湖大建筑学在读研究生,怕死不怕红的十八线设计诗、画家、戏剧编导、乐团指挥,本土文艺圈中一枚正在茁壮成长的万金油。